2021
08-24
08:3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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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刘剑波
每年的大伏天,我姥娘都要把她精心缝制的寿衣寿鞋拿出来曝伏。这在我看来,简直成了夏天的一个仪式。
当我回忆小镇生活时,我最怀念的还是那些静谧的夜晚,我在桌子上做作业,我姥娘坐在对面做针线,昏黄的灯光和广播里的声音塞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,空间里有我姥娘的气息,那是北方和南方交缠在一起的气息,很温暖,很安全。那时我会产生一个错觉,以为这样温馨的太平岁月,会漫长得没有尽头。
我永远记得我姥娘做针线的样子,她是那样神情专注,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,只剩下线头和那根在灯光里闪烁的针。我不知道她在忙着缝什么,也无心关注,我只想尽快把我的事做完。偶尔,我会瞥见她将那根针在头发里划拉几下,我能听到针在头发上摩擦发出的“嗤嗤”响声。我姥娘那时才七十多吧,却已是满头白发。她的眼睛也昏花了,每次都央求我穿针引线,我做这个倒是很在行,不过我总是很不耐烦。后来当大伏天来临时,我就知道我姥娘缝制的是什么了。小镇地势低洼,气候潮湿,特别是梅雨季节之后,家中的衣物易受潮霉变,每到大伏天,家家户户都要翻箱倒柜,将收藏在家中的衣物搬到院场、天井里晒一晒,小镇人称为“曝伏”。我家也不例外。在那个大伏天的早晨,日头开始显示它的“淫威”。我姥娘把从箱子里取出的衣物悉数铺放在芦帘上。我看到她又抱出几个包袄来,置于帘子上解开,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。那都是红的、黄的、绿的衣裳,都很鲜艳,带着喜庆的色彩,除了这些衣裳,还有一双细巧的绣花鞋,而这些衣裳和鞋就是我姥娘这段日子劳作的成果。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鞋子是做什么用的,母亲告诉我,那是寿衣,寿鞋,是人死了后穿的。也就是说,我姥娘死了就会穿上她缝制的这些东西。“死”这个词头一次闯到我心里来了。我愣住了。我有了沉重的感觉。那也是我人生头一次体会到的沉重。我沉重得喘不过气来。我从没想到过我姥娘会死。我总觉得我姥娘是跟死沾不上边的。除了沉重以外,我还很伤心。我伤心固然是因为我想到了死亡,更因为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: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些静谧而温馨的夜晚并非会漫长得没有尽头,它将会被“死”拦腰斩断。我伤心,还因为我姥娘七十多岁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了。她要在生前就看到死,她是豁达的,并不把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。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,只有目睹过很多死亡的人才会这样。在我姥娘眼里,死不是抽象的,而是具体的,穿红戴绿的。死不是丧礼,而是喜礼,是繁盛而热闹的。总之,死是一个欢庆的盛大节日,而我才知道,我姥娘一直在为这个节日的来到做准备。
从那以后,每年的大伏天,我姥娘都要把她精心缝制的寿衣寿鞋拿出来曝伏。这在我看来,简直成了夏天的一个仪式。但不知为什么,我总是对那些东西心怀恐惧,不敢触碰。然而我姥娘却无比喜悦,在我姥娘眼里,这哪里是寿衣,简直就是新嫁衣啊。我无法忘怀那些曝伏的日子,镇上的很多老太都聚到我家院子里,参观我姥娘的寿衣寿鞋,她们还拿起寿衣在身上比画起来,想象着穿上它们的样子,语气里满是羡慕。有一次朱秀莲也来到我家。朱秀莲跟我母亲是同辈,但跟我姥娘却很是谈得来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姥娘下午总去朱秀莲家串门。两个辈分不同的女人却有着相同的关于针线的话题。朱秀莲是从镇上的缝纫店退休的,是做针线的高手,但在很多方面她会向我姥娘请教。我姥娘也会跟朱秀莲聊她山东老家的往事,那些平淡的日常。朱秀莲始终无法相信,我姥娘能将一堆棉花最后变成被单和衣服——这其中要经历多少工序啊,首先你得将棉花弹成丝丝缕缕,你要将弹好的棉花纺成线,然后你要织成布,并且将布染色,最后再裁剪做成被单和衣服。而事实上这些工序都是我姥娘一个人完成的。这意味着我姥娘集弹棉花工、纺线工、染布匠和裁缝于一身。朱秀莲一把抓住了我姥娘的手。我姥娘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,但她的手却出奇的大,甚至比男人手都大,粗糙,布满了硬茧。朱秀莲摩挲着我姥娘的大手,沉默了。我姥娘去世的那天,我麻木得没掉一滴眼泪,可是当我看到她的那双大手,一下子潸然泪下。开始我想把泪抹回去,可是越抹越多,最后我号啕大哭起来。
那天朱秀莲来看我姥娘的寿衣,她把寿衣一件件拿在手里,以行家的眼光翻来覆去地看,赞不绝口。我姥娘是很看重朱秀莲的评价的,她听着朱秀莲的夸奖,笑得合不拢嘴了。我对寿衣的恐惧,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,我觉得它是对死亡的召唤,是不吉利的。但我从我姥娘身上从未看到这一点,她总是怀着愉悦把寿衣寿鞋拿出来曝伏,又怀着愉悦一件件细心叠起来收进箱子。不仅仅我姥娘,镇上的那些老太对待寿衣的态度都是如此。她们的哪个伙伴仙逝了,她们都会成群结队地去看,不用说,是去看她穿着什么样的寿衣寿鞋,各自在心里作着“‘回家’拾掇得怎样”的评判。死亡真的是回家吗?如果死亡真的是回家,那么这个家该是多么遥远啊。是不是正是意识到这个“家”远得遥不可及,我姥娘在七十多岁时就开始给自己准备寿衣呢?她把寿衣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,走到哪儿都带着。我姥娘其实是不愿回到那个遥远的家的,那个家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热气,她希望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。可是在她最后的那段日子,我们与她再也不相干了,周遭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了,整个世界都与她不相干了。这时,她是多么想死。她希望她能死得温暖,死得正大,死得欢乐,死得热闹。她希望她的子女和后人都能赶回来,挤满了一屋子。他们围着她,簇拥着她。她则笑靥如花地向每个人作别。
然而,事实上,我姥娘死得很孤独,死得很凄凉。她一生吃了很多苦,做了很多善事,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。她终于穿上了她亲手做的寿衣,红衣裳,绿裤子,绣花鞋,可是我感受不到一点喜庆的气氛。我无比哀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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